人脸识别的困境是一个群体的困境。希望银行、医保、运营商、出行等与人们衣食住行密切相关的网络办理系统,寻找适应更多人的认证方式,给特殊群体留出一条无障碍的通道
应加强对人工智能伦理和法律的研究,确保技术的发展不会加剧社会不平等,而是促进所有人的福祉
《法治周末》记者 戴蕾蕾
双臂前平举,把智能手机竖着放在双臂间,“再试一次”。
伴随着一遍遍提示音,视障人士杨青风已经尝试过不同APP的上百次人脸识别认证。
他告诉《法治周末》记者,几乎在所有应用人脸识别技术的APP上,视障群体都会碰到无法识别的情况。
“我们没有办法去判断自己的脸是否在识别框里。只能通过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姿势去试。我们最怕的就是‘眨眨眼’这个动作,如果是一个没有眼球的人,他怎么能够完成呢?”杨青风说。
杨青风从2018年开始做针对视障群体独立出行的训练营,已经帮助三四百个视障人士拥有独立出行的能力。然而,在人脸识别系统里,他们被困住了,无法“出行”。
记者调查发现,不仅视障人士,面部毁容患者、阿尔兹海默症患者和心智障碍群体,甚至一些面部衰老的老年人都会遇到人脸识别障碍。
6月1日,《人脸识别技术应用安全管理办法》(以下简称《办法》)正式施行。《办法》第十条规定:“实现相同目的或者达到同等业务要求,存在其他非人脸识别技术方式的,不得将人脸识别技术作为唯一验证方式。若个人不同意通过人脸信息进行身份验证,应当为其提供其他合理且便捷的身份验证方式。”
《办法》第五条还规定:“处理残疾人、老年人人脸信息时,必须符合无障碍环境建设相关规定,并遵循最小必要原则。”
多位受访者向《法治周末》记者表示,在数字科技时代,他们希望特殊群体也能够享有科技进步的成果,而非碰到更多障碍,希望《办法》后续能出执行细则,能让规则真正落地。
视障人士“刷脸”难
近日,据媒体报道,江苏扬州一位80岁的盲人管先生在某运营商营业厅办理手机卡时,因无法完成刷脸验证,无奈之下,只能以亲属的名义开通手机卡。管先生表示,自己出生8个月时眼部就出现异常,后来眼球缺失,双眼无法睁开,从此成为了盲人。事发当天,他虽未携带残疾证,但眼部残疾的状况肉眼可见,营业厅却仍以“相关规定”为由要求其刷脸、眨眼进行验证。
杨青风告诉记者,这种情况在视障群体中不是个例,这些年他在银行、医院、运营商营业厅办理一些切身相关的事务时,在乘坐交通工具出行时,总能遇到人脸识别带来的阻碍。
“有一次,我要给朋友转账,在手机银行里要进行人脸识别,我试了十几次都没有办法验证通过。银行提供了一个人工服务的电话,我打过去,客服小姑娘和我沟通时,就说按照相关规定为保证资金安全必须要进行人脸识别验证,要不怎么能证明是我本人呢?像是个死循环,我通不过人脸识别验证,去人工服务核验,结果人工服务还要求人脸识别。”杨青风说。
杨青风记得,他有朋友想注册企业,在当地营业大厅申请营业执照的时候,由于需要人脸识别,一直没有成功,后来打电话逐级申请,才走了人工审核。一年后,这位朋友在重新审核中又遇到了麻烦,因为审核需要再次“刷脸”。
一位提供人脸识别技术服务的公司负责人表示,目前,人脸识别的流程一般是先进行图像采集,对图像质量判断后再进行活体检测,最后再根据图像进行身份识别。因为人脸识别是一种远程的识别,为了安全性考虑,每一步都需要人和系统交互配合,眨眼、张嘴、摇头等动作,这都是配合技术验证的手段。
杨青风告诉记者,对于视障人士来说,人脸识别一般都需要旁边有人辅助,因为位置偏左偏右还是距离远近都没有提示,如果进行点头、摇头的动作还好,但视障人士独自完成一些眼部动作,很困难。
“我们通过各种姿势试,70%到80%的概率是通过不了人脸识别的。但是现在就医的医保码、付款的支付码、银行APP转账、手机卡办理、营业执照办理、高铁站进出的闸机都需要进行人脸识别。可以说我们的衣食住行都碰到了人脸识别的障碍。”杨青风说。
“被困在系统里了”
不仅是视障人士群体,江苏省徐州市汉唐公益发展中心的创始人宋文蛟告诉记者,脑瘫、面瘫、严重烧伤患者、阿尔兹海默症患者、心智障碍群体同样面临因人脸识别验证无法通过而带来的种种问题。
徐州市汉唐公益发展中心是一家主做残疾人就业工作的公益机构,在今年5月被评为“全国残疾人工作先进集体”。常年和残疾人打交道的宋文蛟真切地感受到这个群体碰到的障碍。
宋文蛟在1岁多时因为一场火灾,面容被严重烧伤,10根手指也被截去。面部重度烧伤造成宋文蛟的双眼不对称,导致他在人脸识别时经常遇到阻碍。
他记得,有一次,因为无法人脸识别,自己就错过了高铁。“没办法,只好去柜台重新买票,让出行变得麻烦。”宋文蛟说,有时他去银行办理业务,人脸识别无法通过,工作人员会再拿着身份证比对,没有异议后再让本人签字确认。如果有些业务无法识别,还需要向上申报,层层审批。对于受过教育的人来说,按照规定的流程签字、拍照没有问题,但很多残疾人无法动弹,甚至有人不会写自己名字,这就很难办。
此前,宋文蛟因为发放一个心智障碍者就业项目劳务费的事情,就与多家银行沟通过多次。
“劳务费按要求要发到心智障碍者本人的银行卡上。参加这个项目的工作人员已经20多岁了,但他刷脸无法认证,也不会写字,就办不了银行卡。”宋文蛟说。
后来他们把劳务费打到了监护人的卡里,做账的时候还要附上父母身份证明和家庭关系证明。
不久前,他带着两名心智障碍者去银行办理相关业务,还是卡在人脸识别验证不过上。“我们带着身份证、户口本、残疾人证,本人也去了,但还是办不了银行卡。”宋文蛟说。
宋文蛟表示,在工作中,他还遇到过一些身体瘫痪的残疾人,因为无法动弹,去银行办理开户时需要家人抬着过去。对于实在没法人脸认证成功的,他们还需要所在村、镇或社区出具相关证明,对身边的家属来说,这都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
“没办法,我们就像被困在这个系统里了。”宋文蛟说。
11岁的心怡(化名)是一名孤独症儿童,心怡妈妈告诉记者,由于心怡无法在规定的20秒至30秒的时间内配合完成人脸识别要求的摇头、点头、张嘴等动作,心怡在出示医保码就医的过程中常常碰到障碍。“有一次,人脸识别了半小时还没通过,就一直没法挂号”。
而一位江苏的网民曾在网上反映,母亲患有重度老年痴呆症,已无法按人脸识别的提示做眨眼摇头等动作,但在银行查询打印工资流水、变更手机号,必须要人脸识别。
心怡妈妈向记者表示,人脸识别的困境是一个群体的困境。希望银行、医保、运营商、出行等与人们衣食住行密切相关的网络办理系统,寻找适应更多人的认证方式,给特殊群体留出一条无障碍的通道。
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截至2023年,我国残疾人总人数达8591.4万人,占总人口的6.34%。
需将“替代验证方式”细化为可操作指南
宋文蛟告诉记者:“以前什么都在柜台办理,但智能化后反而给我们造成了障碍,不能因为信息化而把一些特殊群体边缘化。应将《办法》提出的‘替代验证方式’细化为可操作指南,将‘无障碍服务’纳入企业合规清单。”
广东财经大学法学院教授姚志伟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他能理解特殊群体对人脸识别技术的担忧。人脸识别技术作为一种基于生物特征的身份验证方式,对很多人而言,可能提高了安全性和便捷性。但是,对盲人等特殊群体来说,这种技术可能会带来不便和挑战。
此前,中国人民银行、国家医保局、中国残疾人联合会在答复一些网友网上留言的相关疑问时表示,目前,我国人脸识别技术的核心主要为虹膜识别,尚未出台统一的国家标准。尽管已经在网站和APP无障碍改造专项行动中根据盲人、聋人的需求推动各相关企业增加了语音提示、语音读屏、提供文字信息等功能来实现身份验证,但这项工作需要长期持续推动,现阶段尚不能完全满足人民群众的多样化需求。
姚志伟认为,帮助残障人士更好地使用人脸识别等技术,需要从多个方面进行完善。
首先,在技术层面上,人工智能在特殊群体中的应用应当注重包容性和无障碍设计。可以研发和引入更为先进的活体检测技术,如静默活体检测、多模态生物识别技术(结合指纹、虹膜、声音等),以及利用深度学习优化算法,提高对特殊群体的识别准确率。
在政策层面上,应制定无障碍人脸识别标准,确保人脸识别系统能够满足特殊群体的需求。
此外,在服务层面上,可以提供更多的人工辅助和线下服务选项。并且一线工作人员在具体实践中,要根据对方需求主动、灵活选择,以确保特殊群体在面对技术障碍时,仍能顺利完成所需操作。
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互联网法治研究中心主任刘晓春则举例介绍,通常机场、高铁站都会有刷脸的机器,大部分人会刷脸进去,但如果有人不想刷脸,那么就需开辟一个人工通道,且这个通道不能太烦琐。
“应加强对人工智能伦理和法律的研究,确保技术的发展不会加剧社会不平等,而是促进所有人的福祉。”姚志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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