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反裤衩阵地
朋友的女儿最近遭遇了一次小小的社交挫败。
她花了很长时间认真画了一幅水彩画，想送给她很喜欢的一个小朋友。结果，对方只扫了一眼，就冷漠地拒绝了：“我不想要”。这个平日里最喜欢画画的小姑娘回到家后第一件事，就是跟妈妈表示“不想再上画画班”了，她觉得那个小朋友之所以不接受自己的画，是因为自己画得不好，并且沮丧地想，自己永远也画不好。
朋友说起这件事时，语气很感慨。同样作为一个女儿，她在几十年前，差不多同样沮丧的下午，得到来自母亲的回答却是：谁让你自己贱呢？
如今，作为另一个孩子的母亲，她只想陪女儿一起拥抱这个挫折。于是，她认认真真地对女儿说：每个人都可能被别人喜欢，也可能不被别人喜欢，这很正常，而且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要做自己喜欢的事，成为自己喜欢的人。
看韩剧《苦尽柑来遇见你》，听到女主角爱纯坚定地说“我不想让我的女儿在任何地方觉得自己不如别人”时，一下子就想到这位朋友。
人生中第一个有力的拥抱是来自于父母，对成长来说，这真是件无比幸运的事。
我的朋友和爱纯，都是从自己的成长中萃取出力量来保护女儿，只是她俩力量的源头恰好相反：一个是来自痛定思痛，一个则是爱的传袭。
爱纯的力量来自于母亲光礼。
在1950年代初的济州岛，光礼是最勤劳拼命的海女，在爱纯的父亲离世后，改嫁了一个游手好闲的丈夫。她每日在腰间绑着铅块，潜入零下5℃的海水中捕捞，以换取一家温饱。长期反复的缺氧和寒冷的刺激，让她患上了严重的肺病。然而，她不能休息，也没钱治疗，最终在29岁的年纪，便草草离世。
男性寄生，女性卖命。在那个昏暗无光的时代，对于底层女性而言，冰冷的海水犹如苦难的人生，无边无际，令人绝望。
剧中最赚人眼泪的一幕，是光礼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为女儿爱纯做了一顿丰盛大餐。爱纯开心地说“这一只鲍鱼要100元呢”，光礼温柔地回答“你吃了，它就值1000元”。在微微晃动的火光下，她不舍地叮嘱着即将变成孤儿的女儿：等我走了，你就离开这个家，不要留下来当仆人。我们每个人到头来都是孤儿，就算父母先走，孩子也要继续过日子。要是哪天你觉得日子辛苦到过不下去了，不要躺着一动不动。要拼命挣扎，种地、干零活，挣些钱，无论如何跟人生拼到底，告诉自己一定能活下去。你就能挣扎着，穿过暗潮，见到天光。
然而，爱纯还是留下了。因为她无处可去，也因为她的善良，不忍心妈妈留下的弟弟妹妹无人照顾。继父说：“爱纯啊，先过完这个金枪鱼季再走吧”“爱纯啊，等到弟弟不用再穿尿布再走吧”“爱纯啊，等妹妹上小学再走吧”……
时间迅疾而逝，日子缓慢地继续，荒芜的土地变得茂盛，灭顶的悲伤也终于消散在春夏秋冬的轮回里。
最后的最后，爱纯终于离开了这个家，是因为继父已经找到了新的妻子，或者说是新的“仆人”。
失去了“家”，孤身一人的爱纯成为了某种意义上的累赘。当她被要求嫁给一个离异的男人，她不想和不爱的人进入婚姻，恳求对方改为雇佣自己，只要能帮自己继续读书实现梦想，做多少脏活累活都可以，对此，男人大笑出声，只觉得无比荒谬。
妻子是什么？温顺的儿媳，省钱的母亲，免费的家务劳力，以及好用的生育工具。
被物化的女性，不过是件会呼吸、会走路的物品，毫无尊严地被品评贵贱。一个底层女性即使拥有了觉醒的意识，即使做出了微弱的挣扎，也只能面临贫困与性别的双重绞杀。爱纯想要完成学业、成为诗人的梦想，在现实面前走投无路。
在暴风骤雨的码头，她只能拼命地奔向渺小的爱情，那是她在天地间唯一的去处。文学少女在最后关头进入了自己选择的婚姻。虽然同样只能受困于厨房和生养，但她从母亲那里汲取到的生命能量让她活得敢于反抗、充满生机。
她知道活着就有机会，日子再难熬也有办法继续；她知道女性生存很难，但并不是只有弓腰沉默这一个活法；她会常常把“真不公平”挂在嘴边；当长辈要女儿金明成为海女时，她怒不可遏地掀了祭祀的桌子……她始终像母亲一样，以拼命的姿态，挡在女儿身前。
《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一书中，塔拉说：母亲的手是我逃离原生家庭的翅膀，而我的手正在为女儿编织新的天空。
无论何时，女性代际之间的托举，因为艰难、因为无声、因为偏见，所以总是更温暖，更动人，更有力量。以及，这种托举不是单向的牺牲，是血脉里温柔与坚韧的共振。
外婆把梦想传给妈妈，妈妈把梦想传给女儿，一个如此沉重而炽热的梦想。
作为第三代女性的女儿金明，无疑是幸运的。
她怀抱着两代母亲的爱与鼓励，生长出自信自由的枝蔓，向天空尽情伸展。
面对男友母亲咄咄逼人的质问，她可以不卑不亢地表达自己不愿成为困守家庭的贤妻良母，想要实现自我价值的决心；面对男友的唯唯诺诺，她也会冷静淡然地说出一句“也不是非你不可，也不是非得结婚”。
金明这股敢于掀桌的勇气，来自外婆光礼，来自母亲爱纯，来自深不见底的大海，来自狭窄劳碌的厨房。也正因如此，她的宣言超越了个人抗争，成为东亚女性集体觉醒的一个缩影。
母亲是女儿的前章，女儿是母亲的续集。
在这个代际托举的过程中，承担了丈夫与父亲双重形象的梁宽植是非常重要的角色。这个看似木讷的渔村少年，用半个世纪的沉默守护，让这个女性的成长叙事，有了最敦厚的支撑。
在爱纯遭遇的母职困境中，宽植是忠实体贴的丈夫；在女儿金明经历的女性成长里，他是笨拙可靠的父亲。
放眼整个东亚，别说在那个普遍生活困难的年代、在我们父母辈的婚姻里，就是放到现在，也很少看到如宽植与爱纯这样真心相爱、相互扶持、携手一生的例子。他俩的婚姻，大概是每一个东亚女孩，都曾有过的，对美满家庭、完美父母、优质婚姻的最终幻想。
宽植对爱纯的爱漫长而纯粹——孩提时悄悄送上的鱼，在她失去母亲时陪着她一起痛哭的眼泪，一起为了反抗而私奔的勇气，在风雨中跳海奋力向她游来的决绝，带着她离开家族建立小家的担当，起早贪黑赚钱养家的勤恳，对爱纯竞选渔会会长的全力支持，对没能让她成为诗人的愧疚，临终前还不忘为她将门窗修好、把厨房物品放到低处的细心……点点滴滴，都是无可比拟的深爱。
这个如山如海的男人，为爱情忠诚到底，为子女奉献一生，因此成为“理想男性”的代名词。然而，我们也清醒地知道，那些散落在一生中的苦难的确来自于真实人生，但如此完美的角色只能是文学创作中想象出来的乌托邦。
剧名中的“苦尽柑来”，更像是一种寓言式的许愿——许愿所有苦难的人生都有一个诗意的尽头。
《苦尽柑来遇见你》很好看，好看在于，它是放在现实里的童话、披上岁月的甜宠，虚虚实实，亦真亦假，如梦如幻。
只是现实之中，我们绝大多数人遇不到梁宽植，不会有爱纯宽植那样的父母，自己也不太可能成为爱纯宽植那样的父母。
因为，无论是得到还是给予，无条件的爱，都太难了。
如果以苦尽柑来去对比真实人生，那我们恐怕很难去结婚、去生养下一代。所以，这部剧带给我的更深启示，其实是关于我们自己——当人生以种种暴虐的方式，让我们对自己的期待落空，我们该如何是好？
可以看一看爱纯，这个生于底层却酷爱写诗的女孩，她这一生的绝大多数期待：和母亲相伴到老、以优异成绩完成学业、摆脱贫穷、成为诗人、去首尔嫁给有钱人……全都落了空。她只是嫁了最普通的男人，生儿育女恪尽母职，一生与穷苦缠斗。
但，她一直在努力安排自己的命运：在厨房里写诗，在地上写诗，在昏暗的灯光下写诗，她相信，“墨水比眼泪更长久”。少女时期写诗的手、中年摆摊皴裂的手、老年抚摸着诗集的手，守护着她精神世界的那一点烛火，摇摇欲灭却又始终微明。
在失去母亲、失去孩子、失去丈夫的至暗时刻，爱纯的所有精神出口都在诗句里。最终，在垂垂老去的时候，她终于发表了诗作，成为了九岁时就梦想成为的诗人。
这是一场做了几十年的梦，是一场跨越半个世纪的精神长征。
命运的暴虐与人性的韧性，是一场永恒的博弈。有时候，人会赢。
那我们自己呢？
一路走来，我们在每个五年、十年的路口，都对自己有过期许，但期许总是十有八九地落空。渐渐的，我们对自己不敢再有期许。
我们惭愧于寂寂无名，自嘲某一天会从这个世界消失得毫无痕迹；明白就算终日汲汲营营，也永远不会大富大贵；在许多时刻，早就清醒地发现，就算卯足了劲，普通人也完成不了什么逆袭。
然而，我们还是如常活着，逐渐掌握一些赖以为生的能力，拥有一些敝帚自珍的悲喜。
至少我发现，对于活着，最重要的不是期许，而是信念。
信念是什么？
是相信自己可以通过学习、反复磨练，去做好一件事。并且依靠这件事，实现一生的独立。
是相信那些谨小的美德：守信、慎独、自爱、善良。哪怕坚守美德会让我们吃亏、偶尔被利用，但只有心安的人，才可以真正感受到世间的爱与幸福。
信念，是心灵里的永恒阳光。
那些夜半无人流的泪，于庸庸碌碌的日常中偶尔叹的气、抱的怨、发的牢骚，都是真痛啊。因为不能得到，我们只能珍惜当下，即使并未做着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也要兢兢业业做下去，为自己的人生寻找一个可靠的支撑点。至于生命中那些不断的失去，我们也只得任凭它失去，然后珍惜剩下的那部分。
因此我非常、非常喜欢《苦尽柑来遇见你》最后一集，让母亲光礼的扮演者再次扮演出版爱纯诗集的编辑。同一张脸跨越时空，流着泪说出“我感到骄傲”这句台词时，那种玄妙的轮回感，是温柔的创作者送给这对母女的圆满，也是送给所有观众一种善意又充满力量的暗示——
生活是残酷的，但希望一直都在。
正如作家刘亮程的那句话：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我们不能全部看见。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独地过冬。
祝每一个看到这篇文字的你，能感到些许温柔与善意。直面命运，掸去风雪，穿越寒冬，抵达春天，去见你最想拥抱的人。
“不完美，也要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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