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刚 | 女神(上)

女神(上)

作者 |王刚

“阿夏,什么时候娶我过门?”顾小雨低着头用勺子搅动着碗里的馄饨,几片香菜叶跟随着勺子在碗里来回转动。她记得五年前,和阿夏第一次约会时就是吃的馄饨,那时他们还是大学生。

阿夏喜欢吃馄饨,她心想等以后和阿夏结了婚天天给他做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

原本狼吞虎咽的夏海龙听到顾小雨的嘀咕声,瞬间没有了胃口。他停止了手上的动作,许久不敢抬头。

最近这已不是顾小雨第一次提出这样的问题了,可夏海龙的态度却让她很失望。

原本憧憬着这个冬天就和夏海龙订婚的她一时想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夏海龙越是支支吾吾,就问的越平凡。

第一次遇到夏海龙还是上大一那年秋天。当时学院的学生依然会组织一些蹩脚的,让人无所适从的,陈词滥调般的活动,老乡会便是其中之一。一向不愿意抛头露面的顾小雨原本是不愿意去参加在她看来完全是没有必要的各种活动的。可组织那次老乡会的学长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后来知道了,他仅仅是想以这种方式认识她。)对她展开了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地攻势。对于一个刚刚入学的新生,一个内敛而又有一副好心肠的人,她最终还是无奈地答应了对方几近哀求般的邀请。

聚会那天,当顾小雨到达学院一食堂门前集合点时,那里已经聚满了人。来参加老乡会的大部分都是男生,女生寥寥无几。从那些女生的穿着和拘谨的神色不难判断,她们和顾小雨一样都是新生。当时,她不会明白为什么参加老乡会的女生仅限于新来的,而那些在大学校园里度过一年的女生是很难再参加这样的聚会了。

“同学,这边!”学长老远就看到了她,“同学们,这是我们新来的老乡顾小雨,大家欢迎!”

看到面容俊俏,身材高挑的顾小雨向他们走来,一群如饥似渴的小伙子早已把目光不约而同地集中在了她身上。

“老乡加个微信吧!”有几个歪头斜脑,呲牙咧嘴的男生举着手机向顾小雨扑了过来。他们是如此的无礼和急切,手中紧紧攥着的手机更像是一把匕首,一时间会给人一种错觉,他们不是交友,而是打劫。

“哎哎哎……我说这几位同学,请注意活动秩序,加微信等活动结束再说!”组织老乡会的那位学长及时挡在顾小雨身前,阻止了一场“暴行”。

活动开始了。首先是参观校园——这种项目只有新生稍感兴趣。顾小雨和几位女生自然而然地组成了一个小团体走在人群的最后边。这样的位置让她很满意,因为可以暂时躲开男生投来的目光,而又有机会不露声色地观察眼前这群异性老乡的模样。

南方的自然景致无论如何是北方无法比拟的。这里草木繁盛,水波荡漾,更重要的是这种美景得来全不费工夫,它不需要人为的去种植与呵护,大自然赋予了它们足够的力量,这力量无时不刻在宣誓着它们的主权,同时也感染着人类的意念,反过来赋予了人类新的生命形态。

顾小雨的双脚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那一刻开始,她就感受到了这股力量,仿佛有什么东西渐渐融入了她的身体,或者说她的身体渐渐汇入了这股力量当中,与其融为了一体。

她兴奋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远处的学院楼像婴儿一样被树丛包裹着,湖水中有蓝天和白云,还有那些成群的飞鸟,如今就像鱼儿一样。浓浓的桂花香串入鼻孔,沁人心扉。

虽然开学已经一个多月了,可这里对顾小雨来说新奇感还没有一丝减退。她的注意力被校园的美景吸引了,以至于有那么一会儿她完全忘记了她在参加老乡会。

她缓慢地迈着步子沿着道路向前走着,头却歪向一边眺望着沐浴在夕阳下的赭色尖顶建筑,完全没有注意到从另一侧足球场飞向她的皮球。

“小心!”

她听到了别人的叫喊,可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当她明白过来时,危险已经被眼前的男生化解了。

他的个子好高啊!身高167厘米的她在这么近的距离也不得不抬头才能看到他的脸。在四目相对的那一刻顾小雨脸红了,她低下头轻轻说了声“谢谢!”

参观完校园以后,大家在学校的图书馆门前合影留念,剩下的环节就是到校外小饭馆聚餐了。

聚餐时,顾小雨惊奇地发现刚才帮她挡下足球的那个男生竟然也在他们这帮人当中的一张桌上坐着。而且他还会时不时地向她这边瞅上一眼。

顾小雨也在默默地注视着他。她心想难道他也是来参加老乡会的吗,可为什么一路上却没有看到他呢?后来她从他们的谈话中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经过一个下午的相处,这帮以前大多未谋面的老乡渐渐熟悉了起来,大家开始你来我往碰着手中的酒杯,互相拿出手机加起了微信。

那位学长主动来到顾小雨这桌和女生们碰杯,顺便在这群小师妹面前做起了自我介绍——什么他是某某学生会主席,什么协会会长。一番装作老成,实则十分幼稚的夸耀之后并没有让眼前这些师妹对其投来敬佩的目光,反而惹得她们捂住嘴巴不住的傻笑。个子矮小,尖嘴猴腮,张嘴露出两颗大门牙的学长自知又一次败下阵来,但还是不愿意就此罢休,最后加了几个女生的微信后(包括顾小雨的)才肯离去

学生的兜里并没有多少钱,活动收集的经费十分有限,因此餐桌上没有多少饭菜,聚会也就早早结束了。

这种聚会到底有没有意义,那就不能简单的下定论了。想必对于一些人还是有重大意义的,就好比那互相加了微信,而彼此又有好感的男女,他们也许就此可以摆脱“单生狗”的厄运了。而对于顾小雨来说,虽然凭她的样貌,很多男生加了的微信,但是这里面没有一个男生让她侧眼相看的,因为通常认为自身外表条件不错的人自然对意中人的要求也就变高了。

在走出小饭馆大门那一刻,顾小雨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失魂落魄。那个瘦小的学长在她身边喋喋不休,好像是想邀请她回去的时候再去校园里逛逛,说什么哪里哪里晚上的灯光不错,哪里哪里有什么特色的小吃。原本在顾小雨心里还算有点小小“了不起”的学长,在经过一个下午的相处之后已经变得和他的外表一样渺小了。

就当顾小雨不知道该如何摆脱这个讨厌的“鼻涕虫”时,在道路前方的路灯下她看到了那个男生——那个刚刚救了她一次,现在又可能救她一次的男生。

顾小雨加快了脚步,“同学怎么还不回去,站在这里是等谁吗?”顾小雨主动开了口。

“我……不等谁,你这是?”男生看上去有些拘谨,他看了一眼顾小雨身边的学长,“要回去吗?”

“听这位学长说,这里夜景不错,我来了这些天晚上一只没有逛过,想到处走走,”顾小雨故意使用一种轻描淡写的口气,她接着出乎两个男生的预料突然说道,“同学,要不我们一起?”

“这……合适吗?”可以看出男生心里是想去的,他又不自觉地瞅了一眼学长,好像是在征求他的意见。

“这有什么不合适的!”

“合适……合适。”学长面露不悦,可也只能这样说了。

于是三个人怀揣着不同觊觎继续向前走去。

校园的夜是幽静的,朦胧的,轻柔的,它好比是天然的过滤器,过滤掉了城市的喧嚣,汽车的尾气,高大的建筑,慌乱的人群。走在其中的人们会自觉不自觉地敞开心扉,尝试体味其中的妙趣。远处伟岸的树木手挽着手,背靠着背在缓坡上休憩,在草丛中星星点点灯光的照耀下,深幽的树冠呈现出一种黑绿色。明月下,一缕薄纱覆盖在万物之上,一条崎岖的石板路一直延伸到黑暗中。

“我们去那边走走,”顾小雨走在最前面,“好像有人在唱歌!”

“同学,晚上就别进树林了,你可能还不知道,里边有蛇!”学长神情严肃,他说“蛇”这个字眼时故意加重了语气。

“你不会是害怕了吧?”顾小雨回头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学长,同时嘴角上扬,心想终于找到摆脱此人纠缠的机会了。

“我……”

就当学长支支吾吾之际,顾小雨已经一头扎进了树丛。她不是真的不怕蛇,而是认为自己不会那么倒霉刚好遇到一条蛇。可惜她并没有达到自己的目的,学长尽管看上去十分忌惮走进树林,可还是尾随了上来。

“啊,蛇,好大一条蛇!”走了没几步,一路上一直不吭声的那个高个子老乡突然大叫一声,他指着学长的头顶,一副被吓傻了表情。

学长见这架势早已三魂掉了两魂,嘴里同样大叫一声,也不顾什么形象不形象的,抱着头连滚带爬跑出了树林。

顾小雨也被吓得不轻,她也想跑,只是脚下一时不会动了。

“快跑啊!还愣着干什么!”高个子老乡向她伸出了手。她脑子里完全顾不了别的了,条件反射般地任由他拽着从树林的另一个方向跑去。

很快他们便跑出了树林,眼前豁然开朗,在一处缓坡之下,有一个圆形的舞台,中央围着一群同学。

那是学校热爱音乐的一帮人正在展示自己的才华,刚才顾小雨听到的歌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顾小雨找到了一处还算干净的台阶一屁股坐了下来,大口地喘着气。这会儿她惊魂未定,也顾不上什么形象了。

过了好一阵顾小雨察觉到有人在一直注视着她,她回头看到刚才和一同跑出来的老乡一直站在他身后,这会儿正痴痴地看着她傻笑。

“我说,老乡,你没毛病吧,被吓傻了?”顾小雨被他一直盯着,心里有些发毛,也不知道这人脑子是不是真有问题。

“哪有什么蛇啊!哈哈……”

“你是说……你是说你在骗我们?”顾小雨撅起嘴,扭过头不再理会笑的更大声的那个人。

“老乡,生气了?”那人走到顾小雨旁边,也没客气,顺势坐了下来,“你看,多好的景致啊,还有这歌声。”

“要不是我,怎么能摆脱咱们那位学长呢?”

原来如此。顾小雨被惊吓之后完全把这事给忘得一干二净了,回想那个讨厌的学长刚才那狼狈样子,不由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对了,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夏海龙!夏天的夏,大海的海,嗯……真龙天子的龙!”

“真龙天子?哈哈,我看是鱼龙混杂的龙。”

“我叫顾小雨!”

……

就这样,顾小雨摆脱了学长的纠缠,走进了夏海龙的生活。

夏海龙比顾小雨高一级,当时已读大二,原本对老乡会不感兴趣的他正是看到了在球场边发呆的顾小雨才临时决定加入老乡会队伍的。

对于顾小雨,显然初次接触夏海龙就给她留下了足够让她心动的印象。夏海龙那高大的身躯,直挺的鼻梁,深邃的眼神,稍显内敛的性格都和她一直以来设想的意中人十分吻合。

整个大学生活顾小雨因有夏海龙的存在而变成了一只幸福的山雀,而夏海龙就是守护着她的丛林,他对她可谓忠贞不一。

生活给我们的面貌本来就是变化莫测的,正基于此人们在岁月的洪流中往往会惶恐不安。但对于那些一时沉浸在甜蜜幸福中的人来说,他们的神经会被暂时的假象麻痹,这种惶恐不安便会消失不见。眼前的世界,在他们眼里不再难以揣测,而是变成了结实的通往光明的阶梯他们心里此时只有期待与觊觎,他们的眼睛里反射的只有平静的水面,和倒映在水中的美丽光影。事实上洪流……那生命的洪流,那搅动人内心的激荡,是不会放过任何存在于时空里的物质的。

顾小雨认为自己的幸福会按照通常的,那些人们喜闻乐见的方式一直延续下去。至于这种方式是什么呢?她的内心还是模糊一片,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她毕业走出校园,这种幸福渐渐地有了它具体的形象,那就是和夏海龙走进婚姻的殿堂。

20多年前,刚刚熬过寒冬的陕北农村顾家庄大地开始复苏,可泥土里和空气中却没有一点湿气,田间地头的草木和呆在农舍里的农民最期盼的是一场春雨。

挺着大肚子的年轻媳妇张雅丽站在院子里隔着院墙瞧着翻土的丈夫。怀了孩子以后丈夫就没再让她干过农活,这对于她来说是非常受用的,也是自然而然的,因为自打过门以后,丈夫对她一直呵护备至,一直宠着她、爱着她,从来都舍不得让她干一点累活。她感觉自己是幸福的,虽然生活在这个小山村,但是她却很知足。可这种爱在那个年代的农村是十分罕见的,也是令人不解的,于是婆婆的咒骂声便时常盘旋在张雅丽的耳边,“人家是讨新娘,我们金海却讨了个娘。”

每当婆婆用不堪入耳的话在家里指桑骂槐时,张雅丽虽气不打一出来,可也不敢还半句嘴,实在气不过就跑到屋子里偷偷地哭上一场。她给丈夫诉苦,可一向百依百顺的丈夫唯独这件事不能给予她任何帮助。

“再怎么说,那也是俺们的娘啊!”“你放心,家里的事情你甭操心,有我呢!”丈夫的话不能解决什么问题,可也让她内心有了些许的安慰。她心想等孩子出生以后,自己也出去干活,不能再让婆婆瞧不起了。

春雷滚滚,久盼的雨水来了,同时张雅丽肚子里的孩子也出生了,对于丈夫来说这可谓双喜临门。在医院里刚刚从生不如死的巨大痛苦中缓过劲来的张雅丽望着躺在襁褓里的孩子,喃喃地说:“孩子叫啥名好呢?”

“一个女娃子,叫啥名!”累了一天的婆婆黑着脸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水,用埋怨的口气说道:“这娃生得真不是时候,好不容易盼来一场雨,这地里的活可咋办

张雅丽没有再吱声,她心里着实很委屈,可没有底气和婆婆怄气,谁叫她的肚子不争气生了一个女娃呢。她强压着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把头转向了另一边。另一边的丈夫在对着她憨笑——那是满脸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春雨贵如油,我看就叫小雨吧!”沉默许久的顾金海为女儿起了名。

时光飞逝,转眼顾小雨长成了活泼可爱的小丫头。她继承了母亲细腻的皮肤,大大的眼睛,薄薄的嘴唇,还有父亲那高高的鼻梁,总之她的脸集父母之所长,活脱脱一个美人胚子无疑了。

看着女儿一天天长大,顾金海自然是开心不已,同时他的脑子里萌生的另一个想法也随着女儿的长大而越来越凸显了出来——他想要一个男

容易,养难!男娃是一定要有的,可家里没有好的条件,生下的娃不是让受罪吗?就拿眼前的小雨来说,想要让她有别人家孩子同等的待遇那就需不少的开支。单单这一个孩子就让在家务农的顾金海犯了愁,何况再添一个男娃。

世纪之初的陕北,当地的自然资源有了出头之日,仿佛在一夜之间一座座煤窑,变成了一棵棵摇钱树——煤炭开采迎来了黄金时代。村里的年轻人纷纷放下了手里的锄头,跑到矿里去找活干了,因为在那里的收入是干农活、种庄稼无法比拟的。

“金海,去不去?我表哥承包了一处煤窑的开采,我可以介绍你进去。”

“我……还是回去和雅丽商量商量再定吧!”

“怎么,舍不得你那如花似玉的媳妇啊!大丈夫志在四方,守着老婆有什么出息,再说,你要真为了老婆,那就多赚些钱才是正路。”

“赶快拿主意,去晚了就没地儿了,想去的人多着呢!”

一番交谈下来,原本就蠢蠢欲动的顾金海心里已拿定了主意。

他把他的想法告诉了妻子和母亲,表面上是在征求她们的意见,实际上只不过是通知她们一声。不由分说,没几日,顾金海就收拾行李同前日邀他的那人去了几十里外的矿窑。

由于婆婆年事已高,顾金海走后,家里的农活就全部落在了张雅丽身上。她每天早早就去地里,婆婆负责在家照看孩子和做饭。生活中一下子没有了丈夫这个主心骨,她一个女人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担和孤独。每当夜里,当女儿睡去,她就开始不由自主地胡思乱想,她提心吊胆,担心半夜会有不速之客;她惶恐不安,牵挂在矿窑干活的丈夫会有什么不测。看着孩子那小巧精致的面容,她又开始安慰自己,告诉自己丈夫很快便会回到她的身旁,他们的日子也会变得越来越好,还有她还会生一个大胖儿子,想到这里,她就痴痴地笑起来,完全忘记了留在脸上的泪水和先前的悲伤。

“妈……妈……你看这是什么!”张雅丽不到吃午饭的时间就跑回了家,搞得站在院子里晾晒衣服的婆婆一脸疑惑。

“你咋回来了,这是咋了?”婆婆脸上露出了不悦和责怪的表情。

“你看,这是啥!”张雅丽摊开双手,手里是一叠红票子。

“钱,哪来这么多钱啊!”婆婆见到这一叠钱脸上瞬间转阴为晴,尽管她还不知道这钱的来历,但金钱的力量让人本能的愉悦了起来。

“是金海捎回来的,你看!”张雅丽说着,把钱递到了婆婆手里。

“我说什么来着,我们金海真出息了!”婆婆笑得合不拢嘴。

金海捎话来说,他这段时间回不了家,回家要等过年的时候。虽然张雅丽很想见到丈夫,可看着手里的钱,她又盼着丈夫能多挣点。

手里有了钱,她给娃和婆婆添置了一些衣服,自己却不舍得买什么东西。

金钱有时候不一定要转化成具体的物质享受就可以给人带来满足。看着丈夫陆续捎回来的钱,张雅丽心里乐开了花,她不再有那些担忧和愁苦,满脑子都是丈夫回到家红红火火的生活,以及更远的未来——电视里看到的那种她以前不敢想的城里人的好日子。

她每天欢欢喜喜,不论是给女儿梳洗打扮,还是扛着锄头走在田间小路上,她都不由自主地哼着小曲。有时候她会猛地意识到自己有些疯癫举止,而后害羞地捂住嘴巴笑了起来,好像她的样子被人看到了一样。她回想起自己的童年,内心的喜悦唤醒了那段记忆,她原来也有一副好嗓子,喜欢唱歌,只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她就不再唱了。

秋天的村庄沉溺在一片饱满而柔和的金黄色当中,农家老少都撅着屁股,把头插到了丰收的庄稼地里。张雅丽头上罩着白毛巾,一弯镰刀熟练地挥舞着。她时不时会回过头看一眼田埂上的女儿,等累了休息片刻的空档,她会走到女儿身边拿起水壶喝上几口水,顺便从自己的兜里掏出一块巧克力递给女儿,看着那块包着锡箔纸和精美外包装纸的巧克力,她脸上露出甜甜地微笑,他想到了丈夫——要是没有丈夫赚的钱,她绝不会拿家里那点微薄的收入给女儿买这巧克力。

夕阳西下,凉风习习,张雅丽擦擦脸上的汗水,她望着天边,晚霞余晖,飞鸟嬉戏。她牵着女儿的小手向家里走去,嘴里哼着最近新学的流行歌曲。

当她和女儿回到家天已经黑了下来。院子里的炉灶上火光闪闪,婆婆佝偻着背在一旁准备着晚饭。她放下手里的农具准备上前替下婆婆继续做饭。

院子外老远隐约传来人们的叫喊声,而后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张雅丽定在了原地,她侧着头仔细分辨着这声音从何处来,又要去哪里。

“顾家她嫂子在家吗?大事不好了!金海他……他……”漆黑的大门洞里进来那人话没说完,他身后几个人已经推着一架平板车进来了。平板车上直挺挺地摆着什么东西,行进间那东西左右晃荡着,再走进点——顾雅丽手里的铁盆哐当掉在了地上——原来是两条腿。

张雅丽的天塌下来了,她的心死了一般地没有了任何生机。顾金海的尸体被安放在了平日里储存粮食的南房。来人叽叽咕咕交代了顾金海的死因后就离开了,剩下了爬在院子里哭得死去活来的婆婆,不知所措,拉着母亲衣角被吓傻的女儿和一动不动的张雅丽。

顾金海的突然离世给这个家庭无疑造成了巨大的打击,年迈的婆婆一病不起,不久便随着唯一的儿子去了,剩下了孤儿寡女的张雅丽。

“张雅丽的命可真苦!”“多俊的媳妇,就这样守了活寡,可惜了!”不论村里人,还是走亲戚,趟大路的,见者无不叹息。张雅丽也认为自己命苦,可有什么办法呢?只能一个人拉扯着女儿过一天算一天了。

时间是治愈伤口最好的良药,没有什么痛苦是在时间里无法消失的。有的人也许并不认同这样的观点,那是因为他们所经历的时间还不够长。一个人一生实在是太过于短暂,短暂到他们还没有仔细思考自己的人生,人生已在向他们呈现颓败的气象了。

张雅丽对生活的热情正在减退。这其中的原因固然有丈夫的离世,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占据主导地位的因素却是她已过40岁的年龄。蕴藏在她身上的那份激情,每当夜晚来临,身体隐隐的躁动似乎已经消失了很久。看着已出落成大姑娘,正在把自己身上的全部美貌偷走的女儿,她第一次感觉自己老了。

顾小雨初中,她在镇上住校。每周五在晚霞的陪伴下她会骑着自行车回到家中。母亲对着她笑得格外灿烂,脸上多出了一些皱纹。

“妈,你瞧你,也不打扮打扮,真把自己当成农村老太太了?”顾小雨看着母亲灰头土脸的,心里不大高兴,因为她在镇上看到同学的母亲都打扮的漂漂亮亮的。

“就是老了呗,咱又不去哪,打扮那做甚?”

“瞧你说的,谁说你老了,打扮打扮年轻十岁!”

“是吗?”

令顾小雨没想到的是,母亲真的开始化妆了。这种变化不是一下子发生的,而是某一天当顾小雨发现母亲竟然抹了口红她才意识到了母亲的变化。那些没有被她察觉的日子里,母亲在渐渐地改变着自己。也许最初只是在脸上擦一点粉,或者抹一点油,后来就是画眉,染头发什么的,到最后猛然出现在她眼里的母亲到让她一时无法接受了。

不过这是好事。母亲确实变年轻了,人也精神了,气色也比之前好了很多。顾小雨把这归功于自己的功劳,认为自己已经是个大人了,是她的话影响了母亲,为此她感到很自豪。

殊不知这种改变和她没有什么关系。

一天学校突然宣布放假两天,顾小雨不像往常那样固定的周五才回家。当意外地回到家中,推着车子走进院子,却看到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坐在自家的院子里。那人光着膀子,看到顾小雨也着实很意外,脸上的表情说明他比顾小雨都紧张。那人缓缓地站了起来,看着顾小雨,嘴唇翕动着,好像要说话,可没出声。他回头看向屋子,又转过头来看着顾小雨,有些不知所措。

“妈!”

听到叫喊声的张雅丽跑出了屋子,显得很慌乱,“小雨回来了啊!”看到女儿脸上疑惑的表情,她又赶忙说道:“这是你王叔,你应该见过的!来咱家借锄头的。”

“那谁,他王叔啊,没事了吧,没事你就先……”

“噢!”所谓的王叔像个傻子一溜烟走了,手里并没有拿所谓的锄头。

打那后,母亲在顾小雨面前目光总是躲躲闪闪,不像以前那样长时间盯着她的脸看了,目光中充满着的慈爱这会儿更多的是狡黠。母亲这是怎么了?就像有一个干了坏事,猥琐的灵魂附在了她的身上,有时候她都怀疑这到底是不是她真正的母亲了。

顾小雨心中的疑云并没有持续多久——她知道了所有变化的原因,转而给她带来的是痛苦。

她听到了村里人背后的议论,这与她所看到的结合在一起,一幅图景很快在她的脑子里形成了。母亲原来背着她……她不知道用什么词来定义母亲的种种行为,她只感到了羞耻和不可思议。她低着头躲过聚集在村里指指点点的人们,好似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一般。

她开始憎恨母亲。周末回到家她阴沉着脸躲开母亲的目光,事实上母亲也在躲避着她。多年相依为命的母女之间的感情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像顾小雨这样年龄的女孩子大多到了青春叛逆期,可她却因早早失去了父亲,而对母亲投入了太多的爱,这种爱抑制了她身上叛逆的心理,母亲的话她总是言听计从,她也愿意这样做,认为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即使偶尔也想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但是她不想让母亲因她不听话而有丝毫的难过。只是现在情况完全不同了,顾小雨那压抑在自己感情之下的天性,那成长中的烦恼,一下子失去了控制。她变本加厉地发泄着那原本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火焰。

她决定周末不回家了,也不告诉母亲。母亲去找她,她却故意躲着母亲。她的学习成绩也跳崖式得下滑,原本在班级里名列前茅的她,现在被告知经常逃学。

张雅丽急坏了。她质问女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可女儿却拒绝和她有任何交流。她被逼急了,开始用粗鲁的言语逼问女儿,可面对女儿向她投来的目光,她不由得退缩了,那眼神充满憎恶和轻蔑,就像一把利剑,一下子刺穿了她的心。其实她早已知晓女儿改变的原因,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顾小雨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她失去了父爱,如今即将失去母爱,她经常像流浪的人一样游荡在村子外荒无人烟的山林里。

她收养了一条无家可归的小狗,给它取了一个很特别的名字——顾公子。这个名字是她脑子里突然冒出来的,并没有多想什么。起初那条狗一直跟着她不愿意离去,它一定用它那超出人类的感知能力知晓了顾小雨与它同病相怜。

她对着山岗唱歌,歌声中那悲怆的旋律正如她柔弱而失去依偎的灵魂在嘶鸣。她泪流满面,仿佛饱受生活折磨的穷苦人在寂静无声处对着上帝述说自己的苦难。歌声变成了上帝对的怜悯,在上帝的怀抱中,她暂时忘记了内心的痛苦和恐惧。

她走了十几里的路,但却一点不觉得累。可是,她忽地停下来,倒在铺满青草的地上,一声不吭,把胳膊枕在脑后,面对着天躺着,望着天。多么寂静!多么恬适!天边,黑沉沉的一片,压得人仿佛透不过气来。一层淡淡的水雾浮起,笼罩在这片土地上,做着朦朦胧胧的梦。远处传来乡间的狗叫声,一村又一村,相互唱和,连绵不绝……

“汪汪……”

“顾公子,那人一定不安好心,他是冲着父亲的赔偿金来的!”顾小雨望着她收养的小狗那黝黑而清澈的眼睛,想从中找到肯定的答案。

张雅丽拿出丈夫生前给买的那条金项链,也是她唯一一条可以拿得出手的首饰。她对着镜子把它戴在自己的脖子上,看着镜中的自己,心乱如麻。

王大哥是个好人。这些年他一直都默默地帮衬着自己,知道他对自己有意,自己也不知不觉对他有了好感。如果……如果可以和王大哥走在一起,做个半路夫妻……

不,你怎么能这样想呢?你这样对的起爱你的金海吗?他可是为了让你过上好日子才把命丢掉的啊?还有你的女儿,你看看她看你的眼神,她是万万不会答应你这么做的,你难道要为了那个男人而失去女儿的爱吗?

雅丽对着镜子发呆。她的眼神没有了焦点,眼前的现实变得影影绰绰,就像水波中的倒影,透过倒影她隐约看到了一幅令她欣喜的图景——她和女儿,还有王大哥坐在一起,彼此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画面转瞬即逝,现实世界那牢不可破的坚墙从天而降,横亘在雅丽眼前——从镜子当中,反射出了女儿那凶狠的眼神——她打了一个哆嗦,用手按住了脖前的金项链。

“小雨,回来了啊!饿了吧,我去做饭!”雅丽慌忙站起来准备走出屋子。

“戴着项链这是要给谁看啊?”

“小孩子别胡说!”

“他不是好人,他是冲着我爸的补偿款来的!”

“谁不是好人,再说是不是好人,你一个小孩子能知道什么?”雅丽原本走出了屋子,听到女儿猛然间说出如此吃惊的话,又折返回来。

“你可真够贱的!”

“你……你这是说谁呢?!”她没想到女儿能对她说出这样的话。在这乌云密布的傍晚,暗黑的屋子里,女儿挑衅的双眼在闪闪发光。前的女儿完全不再是她怀抱中的小棉袄了,而是一个小魔鬼。雅丽怒火中烧,直抵脑门。

如果顾小雨这时候能够读懂母亲脸上那扭曲的表情,如果她因为怜悯母亲而有一丝退缩,如果她不说出接下来的话,那么故事也许会有另一个剧本,可顾小雨还只是个孩子。

“倒贴!没见过你这么贱的!”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顾小雨的脸火辣辣地疼,母亲那抚养她长大,一向温柔的手狠狠地抽在了她的脸上。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炸雷的声浪震荡着那幼小的灵魂。顾小雨发疯般地跑出了家,冲黑暗中跑去。

“小雨,小雨,是妈妈不好,你快站住!”

大雨磅礴,在风中狂乱摇摆的树林下,张雅丽紧紧抱住拼命挣扎的女儿。她张开嘴巴放声大哭,雨点无情地打在她的脸上,她的身上,就连那从嘴巴里传出来的哀嚎声也被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妈妈答应你,不再见那个人!和妈妈回家好不好?”

张雅丽兑现了自己的诺言,为了彻底打消女儿的顾虑,不久她搬到了镇上居住。

面对夏海伦不愿意和她结婚的现实,顾小雨在她那短暂的,还没有真正体味人生的心灵中再一次品味到了绝望的滋味。

为什么那些给予她足够的爱,让她产生无比信任和依赖的人会突然收回自己的爱,而后给她致命一击呢?难道这世界压根就没有什么真正值得歌颂的情感,那些所谓的亲情、爱情和友情只不过是为了现实的需求,为了彼此的欲念,仅仅是一种自私自利的伪装吗?

这些道理不是早就明白了吗,既然明白了为什么又会重蹈覆辙呢?人可真够蠢的,多少至理名言从眼睛和耳朵里传入大脑,让我们为此而振奋,可那有什么用呢?人们不是该干什么还继续干什么吗?想让一个傻子、坏种有变化那可太难了。

夏海龙毕业回到自己的县城,很幸运地考入了事业单位,成为了所谓的“正式工”。晚毕业一年的顾小雨为了以后能和夏海龙在一起,毅然放弃了在学校招聘会上找到的工作,也回到了自己的家乡(他们各自所在的县城彼此相邻)。

夏海龙一直鼓励顾小雨参加政府部门各种招聘考试,顾小雨也照做了,可她没能如愿,一年来只能在当地一家私企打杂。

也许夏海龙并不在乎顾小雨的工作问题,可他的父母却是绝对不允许家里出现一个没有“正式”工作的儿媳的。

夏海龙是爱着顾小雨的,至于爱有多深,那就要看考验有多大了。他最后没能顶住来自父母的压力,选择了父母为指定的“大家闺秀”,自然也少不了“正式工”这个标签。顾小雨怎么也想不明白,如今这个时代还会有人屈从于父母的权威而放弃自己的所爱,除非——只有一种可能——夏海龙从来没有真正爱过她。

顾小雨冷笑着离开了,她拉黑了夏海龙所有联系方式。她幻想着自己变成了战场上无所畏惧的战士,肆意挥舞着手中的宝剑,无情地刺穿了那些薄情寡义、始乱终弃之徒的胸膛,在她高昂的头颅之下,令人作呕的鲜血在不住的流淌。

顾小雨躲在自己从小长大的那间屋子里过了几个月之后,在一个普通的下午,她看到母亲背对着她坐在屋檐下梳理那已经花白的头发,一只黄蝴蝶煽动翅膀在她的头上盘旋,它似乎想落在母亲的头上,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落脚点。随着母亲手掌一挥,那只蝴蝶差点被在了手心里,好在它足够机敏,从指缝里逃出升天了。望着眼前的一幕,那一刻她猛然意识到,原来自己才是那个失败者,于是她开始嚎啕大哭了起来。

逝去的时光是不可追回的,当人们努力追忆自己走过的路,很难再会有当时所经历的那种感受,曾经的幸福也变得没有了根由,自然那些痛苦也就无足轻重了。

顾小雨走出了院子,身后跟着她收养的那条狗,如今它已经是一条老狗了,不过她依然叫它“顾公子”,只是老狗因多年未听到有人这样叫唤它而显露出一迷茫的表情,他那双原本透彻而黝黑的眼睛也显得黯然无神了。

走在乡间曾经走过无数次,如今既熟悉又陌生的道路上,看着那一片片连接在一起而又各自分明的庄稼地,在微风中摇曳的枝叶和谷穗反射着这秋日的夕阳,星星点点,飘忽不定,就像水波一样。

水泥路旁树立着太阳能路灯,不时会出现几把座椅和新式的垃圾箱。走了不远路,在村里原本供戏班唱大戏的戏台前出现了一个不小的广场。广场上有凉亭,水池,还有不少健身器械。一伙老头、老太太在那里健身,扭动着不再灵活的身躯,挥舞着似乎失去控制的手臂。

在广场的另一头一块石碑上刻着几个字“乡村振兴示范村”,旁边停着几辆越野车。在方才她一眼就望见的凉亭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围坐下一伙人。从这伙人脸上的笑容,高声的叫嚷,左顾右盼指指点点的动作可知他们的兴致颇高。

一架长长的烤炉在下风处冒着烟,几个村里人忙活着,看样子是在准备食材。

“姑娘,过来一起?”那群人当中一个小伙子对着站在一旁久久没有离开的顾小雨喊道。

顾小雨愣了一下,不知该如何回应,她想装作没听见溜之大吉,只是这伙人不肯这样放过她。

其间另外几个人随着小伙子的一叫喊也都纷纷转过头来招呼她过去。

不知不觉天黑了,虽然这是顾小雨的村子,但是面对村子的变化,眼前的陌生人,她恍惚感觉自己是来这里做客的客人,或者说这是一个远在他乡的村落。她第一次见到了乡间的篝火晚会,众人手拉着手围着火焰唱起了山歌。

她的身体融入到了一种全新的气息当中,就像当年她去上大学,在陌生的城市走下火车的那一刻。在火焰的照耀之下,她那冰冷的脸庞久违地绽放出了笑容。木材噼噼啪啪,星火挣脱火焰的束缚在夜空中盘旋上升,一颗接着一颗,当前边的星火刚刚熄灭,后面的立刻就占据了它刚才的位置。仿佛那点点的星火一直飘舞在空中,点缀着夜那无尽的空灵。

短暂的快乐犹如那落石惊起的波纹,转瞬间便消失在匆匆奔流不息的水面中。顾小雨那大病初愈的灵魂还处于麻木的状态,不能吸收来自时空中的力量,不能联通大自然的气息,从而充盈自己,因此她感到了深深的空虚,对事物失去了应有的兴趣,没有了生活的本来的激情。

她继续游荡,也许这是在遵循她灵魂的指示,带着她一步步走向那个可以联通一切的结界,在那里她的灵魂会恢复如初或者新的灵魂会取而代之。

音乐是特别能创造奇迹的。它给世间万物都开启了一道连接永恒的大门,让一切都显得美丽、高雅、迷人。音乐激发了心灵对爱的渴望,让他认识到原来世界万物本是空虚,随之又引来无数充满爱的精灵来供他填补这些空虚。

顾小雨的歌声悠扬动听,引来了阵阵掌声。她在大学曾专注于此,这全凭一位偶尔结识的音乐老师也许是由衷地,也许是恭维地赞叹。

“小雨,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只要活着就没有过不去的坎,我看……”坐在面前的母亲放下手中的筷子,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我看好人家多的是,以你的条件说一门亲事不费劲。”

顾小雨没有抬头,她放下筷子,拿起手机胡乱地翻着。

“前几天你赵姨说有一个县城里来的小伙子向她提到过你,想见一面,认识一下,你看……”

“我谁也不见!”她打断母亲的话走开了。

令顾小雨没想到的是,母亲竟然自作主张同意了对方的请求。不几天那个小伙子提着礼品风尘仆仆地过来了。

顾小雨第一眼就认出这人就是那天在广场上吃烧烤招呼她的那个人。当时他就一直和顾小雨套近乎,只是顾小雨并没有过多的理会他。

介于当时受邀参加了他们的篝火晚会,原本火冒三丈的顾小雨还是强颜欢笑地把对方让进了屋里。

看到顾小雨脸上堆着笑容,在一旁的张雅丽误以为自己的女儿看上了眼前的小伙子,心里甭提有多高兴了,没想到第二天她就气得差点晕了过去。

女儿给留下一张纸,几句话,消失的无影无踪。

坐在火车上一路向南的顾小雨又把自己幻想成了勇士,她那美丽的脸庞,线条精致的五官,此刻多了一丝冷峻。和她上大学离家不同,这次她是抱着一去不复返的决心而奔赴远方的。

她忘着窗外,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已不再是小孩。然而,当看到车窗外那些一闪而过的人影时,她又惆怅了起来,那些没有多少人在乎,在别人生命中和没有生命之物一般的人是多么的渺小啊!而她不正是如此吗?她一个人去了南方,又能做什么呢?大城市和她又有什么关联呢?她突然惊厥般的意识到她置身于大城市一点也不会让自己变得更好,反而会让自己变得更加渺小。

在和夏海龙分手的那天起,顾小雨其实就萌生了离开家乡去南方的打算,只是当时她没有下定决心。最后让她离开的导火索虽然有母亲给她介绍对象的成分,但最主要的还是她在大学的闺蜜对她发出的邀请。

顾小雨在大学结识了南婉如,南婉如同样喜欢唱歌,她们在学校的音乐协会成为了无所不谈的朋友。南婉如同样拥有一张漂亮的脸蛋,只不过她的五官和顾小雨比起来还是经不住细细推敲,她的优势在于皮肤要比顾小雨白一点,妆化得也更高明一点。

南婉如毕业以后接连找了几份工作都没有干下去,她给出的原因是她受不了约束,不想在别人的指挥下干活,她想要一种由自己随心所欲支配的赚钱方式。这不是人人都想要的吗?可是做什么才能实现梦想呢?南婉如敏锐地察觉到了做直播是一个既满足她需求又很有前途的行业。于是她开始了自己的唱歌直播之路。

凭借着她出色的外貌,还算过得去的歌声,在短短的几个月时间,南婉如就收获了十多万粉丝,就这样摇身一变成了一名小网红。

线上的打赏让她瞬间衣食无忧,她信心大增,开始梦想着自己将来会成为大主播,大网红,会和那些影视明星拥有同样的地位。

顾小雨一路南下,走进了这个陌生的城市,她当初的毅然决然信心满满几乎已经消失殆尽,她就像一个提线木偶任由南婉如安排一切。

南婉如把她拉到了自己租住的公寓,把自己刚刚淘汰下来的一套直播设备丢给了她。顾小雨就这样不知所措的,几乎是被动的开始了自己的直播生涯。

自认为经过这么多年成长,已经摆脱呆板内向而变得开朗活泼的顾小雨在直播过程中又被打回了原形。初次直播她显得过于拘谨与稚嫩,她无法应对直播间网友提出的那些乱七八糟的问题,她太过于真诚,她的回答缺乏机敏和应有的敷衍态度。面对那些轻薄和下流的言论,她又无法压制自己的怒火。好在她的歌声在设备的加持下还算中规中矩。一场两个小时的直播下来,她大汗淋漓,愤怒和委屈在心里交织,最后她竟然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

南婉如过来给她打气。细心地指点她该如何回答网友的各种提问,如何聊天活跃直播间气氛。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顾小雨对南婉如知晓她第一场直播的所有细节而感到吃惊。

“我的傻姐姐!因为我就在你的直播间啊!那个保时捷就是我打赏给你的呢。”

“哈哈,原来是你,你可真够意思!”顾小雨用拳头轻轻地捶打着闺蜜的后背,只是刚刚转悲为喜的她又突然颦眉蹙额起来——原本她以为是陌生人喜欢她的歌声而打赏给她的礼物原来是闺蜜的施舍。

好在在闺蜜的鼓励下,顾小雨并没有打退堂鼓,她就这样按照闺蜜的安排每天准时准点地直播着。经过几天的熟悉她的状态有了很大的改观,渐渐的她的粉丝也来到了一万人。

如果说这是一个好的开端,足以让顾小雨兴奋一阵子的话,那么接下来几个月的情况又给她泼了一瓢冷水——她暗自认为自己很快会赶上闺蜜的粉丝数量——没想到她的粉丝增长停滞不前了。

“你太保守了,需要改变自己的风格,”南婉如捏住她那裹得严严实实的衣服,“你以为这里是宣示纯真的地方啊!那些人是冲着什么来的,你不会不知道吧,真以为来听咱们唱歌啊!”

顾小雨捂着胸口刚才被闺蜜拽过的地方,低着头说不出话来。她知道闺蜜的话是什么意思,她不止一次去过闺蜜的直播间,也偷偷地在门缝里看过她直播。南婉如的直播除了唱歌还有舞蹈,是那种穿着暴露,扭动腰臀的舞蹈。

顾小雨无论如何也做不来这些事情,舞蹈本身的动作并不难,只是那些暴露的衣服她不敢穿,那些搔首弄姿带着明显暗示的动作她不敢做。

顾小雨的粉丝没有增长,给她打赏的人自然也寥寥无几,她的直播收入都不够她日常的开销,这还不包括她本应该付给南婉如的房租。因此她愁闷难过,她想放弃直播,另找一份适合她的工作,只是南婉如一再鼓励她,告诉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只要她肯坚持下去。

一天,顾小雨刚刚直播结束,准备做晚饭的时候,南婉如拦住了她,神秘兮兮地晚上去外边吃,顺便给她介绍一位业内的大哥认识。

谨慎的顾小雨哪肯不问清状况就这样跟着南婉如出去,直到对方告诉了她做他们这一行的难免背后要有人推,要不然靠自己是很辛苦的,也难成气候。

顾小雨想赚钱,急切的心让她一时不能再考虑那么多了,也许真南婉如说的那样,做什么都不会是表面看上去的那样简单,各行各业都有他背后的潜规则,都有江湖。就连那街边摆摊做小生意的群体也是如此,只是外人不知道罢了。

当顾小雨来到酒店包间,偌大的圆桌上已经坐满了人,她粗略地打量了一圈,看到好多打扮时髦的女人,也有一两个男人穿插在其中。

“婉如啊!你怎么才来,来来来,来这边坐。今天必须罚酒。”一个看上去年龄并不大,却留着小胡子装成熟的男人向顾小雨这边摆手,他虽然是在叫南如,可眼睛却盯着她。

顾小雨被南婉如按下坐在了刚才那个男人的身旁,并介绍说那是吴总,是他们这个团队的老板。

一番客套以后,顾小雨就算被大家接纳进了新的团队。虽然顾小雨还不太明白团队能帮她做些什么,但是她明白自己的直播肯定会有起色。

在南婉如的示意下顾小雨主动给吴总敬了酒,吴总对南婉如新吸纳进来的这个小妹很是满意,他自然是乐开了花。原本顾小雨如果留下来在他们的包装和炒作下是有很大机会取得成功的,只是当时,在酒桌上的吴总误以为顾小雨是和那些很随便的女孩子一样的人,就对顾小雨毛手毛脚了起来。

一记耳光结束了顾小雨与南婉如一起做直播的时光。她跑出了酒店,跑回了南婉如的公寓,仅仅思量片刻就收拾行李离开了。她不想用逃离来定义她这次离开,可事实上就是如此,在她看来那是一个肮脏的巢穴,巢穴向她伸出了魔爪,想把她永远困在里边,因此她失魂落魄地走了,临走时同样留下了一张便条,感谢南婉如几个月对她的照顾,还有自己身上最后一点钱,作为那段时间的房费。

离开公寓,背着行囊,只身一人流浪在城市的街道上,五彩斑斓的夜灯在眼前变得模糊了起来,顾小雨擦着眼泪,徘徊在把自己隔绝在另一个世界的人群中。她想到了回家,但当她到了车站却又不愿意离开了。她不想就这样回去,作为一个失败者出现在母亲的面前。她更不想像母亲一样一辈子在一个小地方直到耗费完自己的青春。

可她一个人现在身无分文又能去哪里呢?她的手机响了,是南婉如打来的,她犹豫了,要不回去给对方道个歉暂时再对付一段时间,可这样的念头在她心里也只是一闪而过,她挂掉了电话,拿起了行囊又重新回到了大街上。

顾小雨是铁了心不回家了。她来到了一处城中村,租了一间小屋子。她把自己戴的一条项链抵押给了老板,老板答应她可以先住下来,过段时间再付房租。

——作者简介——

王刚,男,1985年生,府谷县事业单位职工,陕西省青年文学协会会员,府谷县作家协会会员。平日喜欢写短篇小说,曾有作品发表于《陕北》《府州文苑》《府谷文艺》等杂志。

发布于:陕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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